2020年4月29日 星期三

《帝女花》2019:跨越時代的夢幻與悲劇 (轉載)

《帝女花》2019:跨越時代的夢幻與悲劇

忘憂廬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Dec 15, 2019

( 請點擊相片連結原文)


終於又與龍劍笙見面了。到了〈庵遇〉一段,看到頭戴幅巾、身穿青袍的周駙馬款款出場,那種感動無以名狀。

初次接觸的《帝女花》版本是雛鳳鳴電影,龍劍笙的俊美形象一直烙印腦海之中,難以磨滅。更神奇的是,即使她如今已屆古稀,演出時依然保留了少年氣質,難見龍鐘老態。直至完場,上了年紀的觀眾拼命鼓掌,歡呼神態竟與少女無異。在她們眼中,75歲的大老倌仍是當年的青春模樣。我也沉醉在同一夢中,遙遙望去,童蒙時代的「白馬王子」就在眼前,與欣賞過無數遍的影像重合,如夢似幻。夢中人穿越時代而來,站在台上,這大概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與周駙馬的邂逅。光憑這一點,已心懷感恩。

觀劇完畢,在網上找尋關於龍劍笙的資料,偶然間看到這篇佚名文章,深得我心:

「年輕時期的龍劍笙,顧盼有情,亮麗而豪爽,無論聲音、眼神皆流露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青春氣息,活潑靈動,帶幾分鬼馬跳脫,甚至有觀眾指出龍的梨渦淺笑最是迷魂醉人;由此看來,龍的「男兒氣」帶點脂粉味,是比較秀氣的風格,因而英挺瀟灑。」

當兩種相對的事物中和、融合,定義與界限變得模糊,就能孕育無數可能,帶來最動人的想像。尤其是任白戲寶多有肢體接觸,若由男子作文武生,若是把握不當,很容易顯得猥瑣— — 畢竟觀眾是普通人,縱然內行專家再三強調行當與性別無關,一般人看戲仍是離不開世俗眼光。相反,由坤生與花旦拍檔,一切則顯得親暱自然,任劍輝如是,龍劍笙亦如是。她們以各自的風格投入角色之中,直至陰陽調和,舉手投足渾然天成,一次又一次為周世顯賦予生命。任劍輝臉部棱角分明而硬朗,演起周世顯便是劇中所言的「戇駙馬」,正是成熟穩重的木頭書生。龍劍笙臉部線條柔和,更像是出身不凡的俊俏公子,她的周駙馬傻氣又痴情,還帶著少年人的偏激,與師父各擅勝場。

「………龍劍笙更見自信、灑脫和俐落,每一台步都飽含人物生命的觸感,……眉宇之間勾成層次豐富的神彩,並且融入曲詞的聲演中 — —當然,龍劍笙依舊不是任劍輝,因為到了這個階段和境界,她已自成一格,建立自己的風貌了。」

「脂粉味」龍劍笙的最大魅力。女子如水,顧盼生姿,最動人的莫過於男子造型亦難掩的溫柔秀氣。最愛看龍劍笙作死纏難打苦苦哀求狀,捏著別人的袖子左右搖晃,或是慟哭或是撒嬌,可憐又可愛。看似無賴輕薄的動作由她演繹,立刻顯得靈動俏皮。以女子之身演繹亂世書生,那種俊美痴情的形象以水浸潤,洗出近乎夢幻的氣質。越是曖昩不明、離開真實,就越能收集每個觀者的想像碎片,拼湊出最完美的周駙馬。這種氣質讓她成為龍劍笙,而不僅僅是「任劍輝的徒弟」。

對我來說,幻影的本來面目非女子不可,而周世顯,非龍劍笙不可。

直至如今,最能打動我的仍是周世顯,最喜歡的粵劇始終是《帝女花》。這部劇帶了歷史的厚重感,既不完全是佳人才子的故事,也沒有傳統大團圓結局,便是劇中角色,也總是愁眉苦臉。最後〈香夭〉一折,周世顯與長平於婚禮自殺,將悲劇色彩推向顛峰,宛如敷粉抹唇的藝妓妝容,紅的更紅,白的更白,帶來極致的美。這樣剛好,故事本該在此完結。

這次大概考慮到龍劍笙的體力,裁減了許多片段,最後刪去駙馬公主二人天宮重逢一段,正合我意。唱畢「夫妻死去也同模樣」,生旦站在舞台正中相偎相依,連理樹的影像倏地出現在背景螢幕,然後紅光聚在兩人身上,自腳邊一直延展,有如漣漪一泓一泓往外散,染紅一地的剪紙落花。半晌,燈光漸暗,舞台回復漆黑一片,樂聲已盡,餘韻無窮。

以前在大學聽課,老師曾問過:「周世顯與長平因何而死?」在座紛紛答「殉情」。老師便道,駙馬公主仗著前朝帝女身份,以變相降清的新婚換取崇禎入皇陵、太子免囚牢,那麼為何仍要自殺?文天祥為了舊朝不願投誠,從容就義,我們稱之為殉國,到了《帝女花》,卻變成殉情了。只能說俗人都愛八卦,婚禮自殺多半也是某對情侶的一場纏綿悲劇,不知誰開始的第一句「殉情」,接著人云亦云,所有人都只記得周世顯與長平是殉情了。

老師用著一如既往的嚴肅語氣道:「而我們只願死死執著殉情不放,將這次犠牲的本質遺忘了。」語畢,課室鴉雀無聲,尷尬的沉默中多少帶著羞愧。然後,老師開始分享她的解讀。 《帝女花》於1957年首演,五十年代,內戰結束,香港多少也染上了亡國愁緒。這個彈丸之地尚且還是殖民地呢,面對時勢造就的龐大政權又能如何?「大國」崛起,香港以前朝俘虜的身份,難道就只能俯首稱臣、任人魚肉了嗎?老師認為,《帝女花》就是唐滌生給出的答案,而這說不定亦是那一代香港知識份子的想法。

不論真假,誠然這種解讀非常有趣,而且意味深長。當時適逢2014年,到了五年後的今天,老師的這番話依然振聾發聵。當時在劇場看到〈迎鳳〉一折,周世顯苦勸長平,竟不由得會心一笑:

「聰明如清帝,狂士未糊塗,佢一心欲買前朝寶,帝女又何妨善價沽,眼前只剩一段姻緣路,哭先帝桐棺未葬,太子被虜皇都。佢若得帝女花,重作天孫嫁,先帝可安葬入皇陵,太子亦免為臣虜。」

好一句「帝女又何妨善價沽」,到底是香港人寫的劇本,精明得緊。

大國崛起,我們不會放棄,善用自身獨一無二的價值追求理想。面對強權,我們也許力量不夠,但沒有人可以強迫我們低頭跪下,便是死,也不作新朝降臣。這就是我悟出的答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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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2014年仍然是大學生,現時可能不到三十歲,很年輕的一位觀眾。 有關刨的演出,想起以下一篇報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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恩師最愛阿刨每事問

龍劍笙是任劍輝的嫡傳弟子。自阿刨被選入「雛鳳鳴劇團」,由受訓至演出,任姐都對她另眼相看。

一位數十年看着任姐和刨姐相處的好友,和我談起任姐疼刨姐的原因,經他分析,我終於明白,為甚麼任姐如此疼錫這位愛徒。

「她在一班新人之中最具潛質,任姐教她演出,只示範一下,她便心領神會。」

還有一個原因,就是刨姐夠膽。「只要有不明白之處,她會開口提問,有膽量向師傅請教,任姐是做生角的,一位女性演男人角色,除了模仿,還要演得自然,阿刨肯下苦功,練表情,練唱、練做,學習精神非常強,任姐見她吸收得到,便來一下畫龍點睛,她點一下,阿刨就多明白一點,交足功課,任姐便又再點,多少年,積聚了多少指導,阿刨怎會不成材。」

任姐最愛阿刨演戲感情投入,情發自內心,很自然,所以,她在阿刨成名後,不停往戲院看戲,她就愛看阿刨演出。